重技不轻道 技与道是一个老问题,不会因为问题老而无滋味,相反,放在时下来说技、道,还是很有现实意义。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技、道观,并且有很大的差别,技道观也是很个人的认识和理解。老子认为宇宙之本原是道,孔子认为思想学说是道,故道要一以贯之。庄子则认为事物之规律才是道,理应适时顺性。就笔者所识,凡一事一艺皆有技道于其间,技是艺术表现过程中的一切方法、形式、规则。相对固定可反复操作而非稍纵即逝,亦可教可传,形成模式。而道,则是艺术内部的思想学说、感情内容、修为学养。在书法艺术发展的不同时空下,技道有所侧重,这和每一个时期的文化环境及环境下的书法家的价值取向,不可分割。 书法艺术是离不开技的,这一点殆无异义。谁也不能轻视技的活动,只有熟练的技,方能充分地传达出书法家的情怀,由此产生艺术价值。在古文献中也有许多对于掌握熟技的赞赏,如郢人运斤,庖丁解牛,秋之于弈,僚之于丸,由于没有误差,达到了惊人的准确。一个爱好者习书的过程,就是逐渐地掌握技的过程,使自己的表现朝完美精到方向发展。书法艺术是从古代社会的慢生活中产生的,作为陶冶、修养身心的倾向比较鲜明,艺术之慢的特点给予学书者以抚慰,同时也注重对于道的培养的积极性和自觉性。当今不同于往昔的是技下的功利成份大了,学技、持技、炫技,技高者明显地能够在竞赛中博得功名,且连续性的博得功名,没有技,遑论其他。除了具体书写之技,技的外延如具体的筹划、装饰、窥探技的流向、流变,也盛行起来。对技的大量投入以期回报是比较可靠的,技所带来的功利价值导向使人痴迷。相反,如果谁不善于技的操作,达不到各种书法竞赛的技术要求,理所当然在一次次地竞赛中淘汰。淘汰给予人的警示在于--必须向有技之人效仿。人类能够超越动物之处在于会制造工具,追求技术,并不断提高技术质量。不同的是,在古代社会几千年间,技之追求是缓慢的,并不像当代这三十多年来如此强调、重视,甚至唯技论,以技打书坛天下。在这个信息光电时代里,崇尚技术成了必然,奇技淫巧的确很助人成名成家。由此产生了许多娴熟运技的书法家--技产生了巨大作用,实现了个人的理想,一件书法作品,也因技的娴熟--用笔、结体、章法、墨法都严丝合缝,技的效果十分明显。孔子曾经认为--君子不器。意思是说君子不要成为一件工具。因为工具的作用单一,且受制于人,被使用,倡导君子要有超越技的胸襟气量。当然,每一个人有不同的价值观,作为器,追求技,人生程序可能简单得多--作为一架机器,机械地运用技。技的有形、有理,相对稳定了操作,让人看得到摸得着,作为一个人对技持抱不放,是因为技充分地给予、满足了价值观上的追求,一次次地入选获奖,认定了此生不须臾离技。 道正好相反,道是不可清晰言说,亦不可竞争胜负,与技正是显隐殊致。道是形而上的,不是用来操作的,但精神因素方面比技要宽泛得多,同时也不确定,更复杂,更多元,但是可以感觉到,体验到,诸如一位书法家书法艺术思想境界之远近,学识修养之丰瘠,格调情致之雅俗,不可能如点画长短所觏量,可是完全可以感受、体验。因为一位书法家不可能仅仅止于技,必定要超越技而达到一个更高层次。就像一个以解牛为生的庖丁,在技如此娴熟之后,还是会追求更高一层的养生的妙谛。如果一位书法家沉溺于技乐此不疲,从世俗意义上审视是很符合艺术消费意义,永远保留了消费性的怡悦,但是更高层次的递进则因此而停止了。所以一位书法家的审美态度是很重要的,只有与技拉开一定的距离,甚至不那么热衷技带来的功利价值,作相对深远的无功利的观照,才可能有意识丰富和提高自己,胸襟眼界,情怀格调,都需要有新的提升。这当然是一个艰难的进程。因为艺术之道隐于内,修不修外人看不到,在迅疾的社会进程中,更是忽略不计。我们看到了修道的消极甚至是逃避。由于重技轻道成了时下的现实,一个人缺道也可以毫无修炼的愿望,也就理所当然出现书法作品里舛误甚多,甚至蹈袭,以及大量书法行为的低下、鄙俗、狭隘靡然向风,寖以成俗做为一位书法家,得技之名,失道之实。 技当进乎道,一日一程以至量引起质的变化。在道这个大范畴里重新被确定身份和位置,而不热衷技涵盖一切。一位止于善用技者,相对简单又相对单薄、单调。而做为一个文化人,应是书法家的愿望,有厚度的、立体感的,因为不纯乎沉溺于技,他的追求会更深远一些。一些技上追求不到的因素,使我们测出了技的局限,只能从技以外来寻找原因,诸如气息、格调、境界、品位,不是只求技而能提升的,甚至因技的单一追求而满纸习气、俗气、躁气,则只能从技外去化解。譬如当今学虞世南书法几无,论其技并不复杂,然通篇的文雅安和气息,从容自然的韵致,只能从虞自身素养来感受这个人的与众不同。虞书有正的形与神,静、净居先,就当今举天下追奇险躁动冲突,自然不可及亦不思及。精神不愿静养、净养,坐不下来,终日奔竞,也就是得一外壳。再如苏东坡书风,盛名之下,在今日也难成风气,因为苏氏沁入书法中的书卷气清旷气,也使持技者有所敬畏难以深入。在面对一位有修养有识见的古代书法家作品时,我们都由衷地承认它的独一无二,可是只凭技还是难以深入,因为没有知识储备修为积累可以贴近这个古贤人的精神世界。追求奇险是用技者最拿手的本事,技的作用充分体现。这种追求风气盛了,成了惯性了,也就难以静心静神来知道、养道,更不消说弘道了。长此以往,书法艺术就是书法技术。记得有一年份被中国书法家协会定为“读书年”,这是一个很好的倡导,支取用技的一部分时间来读书,实在是很必须的。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中有这么几句话:“胸中无千百卷书,如商贾乏资本,不能致奇货。”尽管对道的见解有别,但是随着持技者不断的实践活动,会有不断生新的生存需求的体现。在生存需求的内在驱动下,有了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愿望。技的把握产生了生命生存的满足感和怡悦感,同时又不满足于这种“满足感”,需要寻求更丰富的满足。那么,由读书而知道,是必然的途径。器小不能盛大,绠短不能汲深,是很简单的道理。 当然,笔者也不同意把技与道对立起来,认为求技者必损道。是否一个人对于技充满热情就没有道的成分了?一个人生活在一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下,呼吸这个时代的文化气息,感受这个时代的审美精神,同样也是这个社会的“文化人”。道作为隐形文化,也会悄然无声地渗入他的感知,无意识地接收。只是一个人过分地重技,甚是唯技是图,纠缠于这一点那一画,这样安排那样安排,道的成分就大大削弱了。一个书写者毕竟不是一架冷冰冰的、毫无知觉的机器,他在求技的过程中也是需要考量、思辨、研究、比较,这里就有道的成分。朱熹的看法是有道理的:“道者,文之根本;文者,道之枝叶”,如果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,也就没有可资表现的形式;如果只有后者而没有前者,也就没有主旨没有内囊,沦入匠人之功。二者结合,如一棵树之形成,不是畸形之生长,而是干立枝张,容量丰富。 总是有当代书法艺术发展很快之说法,这个快应是技之快--掌握之快运用之快。而知道、养道则是无法进入快车道的。求技未必要失道,求技之心也不可成为求道的障碍,而技道分离,则更是每位书法家内心都必须警惕、规避的了。一个人在长期的书法艺术追求中,于技道有所偏颇是可能的。或重道轻技,或重技轻道,这与每个人现实的、或理想的修养观、价值观、审美观紧密相连。时代的进程、社会的导向,使书法家明显地趋于技的追求,大势如此,奈若何。如刘禹锡所言:“风行草偃,其势必然”,书法家不能超越自身生存的时代,但有识者当在不断发展中有所转化、调整,使之技道交融、技道合一。书法艺术是一门非常倚仗、讲究个人思想、情怀的艺术,是全然独立而为的。书法家个人要有提高自身品位的要求,使自己不止于技,于求技的同时渴望于道的接收、滋养,从而使自身善于技,超乎技。欧阳修认为:“为于举世不为之时,其始终自守,不牵世俗趋舍,可谓特立之士也。” |